2020年,尹朝陽畫嵩山10年。在山水間探索這么久,他覺得是時候給自己一個答案了。
在最新的作品,畫面依然是山石風景、樹木生靈,色彩依然飽和,筆觸依然鮮活;但畫中山水不再具象,不再是某一座山或某一個場景,視角變得宏觀、廣闊,筆觸少了反復和粗礪,多了爽利和自由。
尹朝陽 《秋山》 2020 布面油畫 385×220cm
尤其是近來對巨幅繪畫的把控,是他幾十年的繪畫經驗和十年山水經驗后的“厚積厚發”。他享受巨幅繪畫的創作過程,沉浸于跟著畫面往前走的感覺,不斷把自己扔進繪畫,出來,扔進去,又出來……循環往復。畫大畫,不僅僅是繪畫尺度的積累,更多的是對空間和心理的把控。
尹朝陽說,這個階段追求的最好狀態,是創作上的自由抒發:“這是一個把包袱丟下的過程,想讓畫面看上去更輕松”。而他追求的理想狀態,則是勇猛精進。
藝術家尹朝陽
在70后藝術家中,尹朝陽算的上是創作精力充沛的藝術家,他從來不流連那些已經被認可的藝術風格,在不同階段都給自己設置新問題。從早年的“青春殘酷”,到后來的具象繪畫、人物系列,再到嵩山十年,每個階段都有他要探索和解決的問題,問題解決之后,他則決然告別,大膽迎接新出路。
這種決然和大膽,也造就了尹朝陽在藝術上的自信,甚至有些不吝。他很早就意識到傳統文脈的重要性,所以走入山水之間,但是他不跪拜任何藝術,他警惕一切視而不見的追隨古人,對于西方藝術也是如此。尹朝陽似乎對任何事情都抱有一種警惕的心態,他也警惕創作上的某種“熟練”狀態。
“很多時候我們總是不知不覺已經處在某種熟練性畫畫的狀態,導致你在原地打轉的時候,你自己都不自知,這種狀態是需要避免的,會牽涉到你的更新能力和審視自己的能力。”
2021年1月31日,尹朝陽個展“浩瀚史”亮相龍美術館(西岸館),藝術家以他的全新創作去挑戰龍美術館巨大的美術館空間,這也是他10年山水之行后,最新階段創作狀態的呈現。我們借此機會,與尹朝陽聊聊他的作品,以及他最近的藝術態度。
雅昌藝術網:尹老師您好,首先祝您展覽一切順利。我們想跟您探討一下一年多來的藝術創作和思考。關于您的諸多藝術觀點和采訪,很多都來自于2019年下半年個展的時候,更多談到的是對嵩山創作近十年的總結。如今又過去一年多,在2021年開年之際推出新展,首先請您分享一下最近的思考?
尹朝陽:藝術創作每個階段要解決每個階段的問題。2020年一直處于疫情狀態,直到9、10月份社會才恢復了一點活力,如今大家都慢慢適應了疫情的常態化,這次展覽是2020年確定下來的時間。對于藝術家來說,準備上海龍美術館的展覽要面臨很多挑戰。對于我來說,也想通過這次展覽來呈現一兩年來藝術創作的新階段和內心的變化。
2019年舉辦個展時我的創作還在山水的概念中,我畫嵩山10年,自己覺得其中需要的東西差不多夠了,到了這個階段就停掉。其實從2018年、2019年開始,我的畫面已經在逐漸調整,出現了變化。最近我自己也在想,前面10年時間的準備,到了某個節點,我需要給自己一個答案。
雅昌藝術網:從一個觀者的角度來看這種變化,有一種感受是原來更多的是對山水本身的描繪,而最近的創作則不那么具象,視角更加宏觀了?
尹朝陽:這是從前面那個階段走來,主觀上的往前推送吧;仡櫘嬦陨竭@個題材的時候,最開始真是舉步維艱,要去重新摸索出一套關于繪畫的認識和技術,過去已經習慣了的繪畫方式都無效了。我自己都很驚訝,這個摸索的過程一下10年就過去了,這其中的體會也非常有意思,它伴隨著你整個人的變化在變化。有時候畫面上就是需要一種反復,有時候則要一揮而就,就是跟著人的狀態在走。比如有時候畫的山就是很具體的,因為在那個階段就是要有一個特別具體的答案,當然這種對物像的描述肯定不是最終的目的,但是我在那個階段需要這種詞匯。
所以我也會每個階段借由一個展覽把這個結果呈現出來,當然我希望我創作還是要進入最好的狀態中,那就是自由抒發,我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一點接近。
雅昌藝術網:筆觸更加輕松了?
尹朝陽:就是一個把包袱丟下的過程,有時候看上去更輕松了。
雅昌藝術網:能不能聊一下《浩瀚史-極晝》這件作品的創作思路?
尹朝陽:我大概是2017年開始,把人物和風景結合起來。更希望的是把原來對人的描繪的那種感覺,放到這些年對于山水的創作經驗中,所以從2017年開始每年會創作一幅大型繪畫,其實這種大型繪畫對于藝術家的考驗還是挺大的,而且是多方面的:技術、構圖、畫面情緒等,并且你要賦予畫面一種品質。這張畫醞釀了一年多時間,最后三個月畫完。
雅昌藝術網:看這張作品的最大感受,更像是一幅寓言繪畫?
尹朝陽:畫這么大體量的一張畫,其實對很多人來說有一個大的工作室,把畫布做大,可能都可以畫滿,但是我相信這并不僅僅是一個尺度的累積,主要在于藝術家對整個宏觀上的把握。
畫這張畫,我試圖去描述一個超越時間的東西,在我最初的構思中想畫的是極晝和極夜,畫面中想呈現的是一半是白天一半是夜晚。但是繪畫就是這樣,總是畫著畫著,這個畫面本身就帶著我走了,雖然看上去是我在畫,但實際上很多時候是不受我控制的。這個過程中,我不斷地把自己扔進去,然后出來,再扔進去再出來……就是這么一個過程。
和前兩年畫的大尺幅作品相比,這件作品中的反復少了,我希望能更加爽利,但所傳達的情緒卻是一脈相承的。我不想在我的作品中尤其是大作品中去描述具體事件,所以這也不是一個具體的事件,也沒有明確的目的,我更愿意表達的是一種心理狀態,傳達一種情緒和張力。但是我特別不喜歡畫面上看上去一派祥和的感覺,而是希望能對應這個特別紛繁的世界,它不是那么歡快,甚至有點兒沉郁。
我希望在若干年之后,當別人看到這件作品的時候,會理解這是一個帶有非常明顯的這個時代的產物。我覺得偉大的繪畫作品一定是把那個時代的氣質能夠體現的淋漓盡致。
雅昌藝術網:如果說此前您畫嵩山題材的作品,畫面的油畫肌理給人感覺很厚重,有傳統繪畫北派山水的那種蒼茫感,甚至會通過畫面的褶皺、現成品的使用來增強這種效果,但是看此次龍美術館發出的展覽預告幾件作品類似于《秋山》等,視覺感受上畫面更加亮了,油畫筆觸也沒有此前的厚重感,反而是技法上更加輕松的感覺。會有這種畫面上的變化嗎?
尹朝陽:畫面的色彩上還是有些變化,但是沒有那么明顯,我原作傳達的情緒其實并沒有太大變化,我更愿意讓它是跟古典有一種連接。當然我始終堅持的是希望觀眾能與原作對話,因為原作是藝術家千錘百煉之后,回避了圖片本身讓人感受到的輕飄飄的感覺,這正是我這些年一直在回避的。我對肌理的一直有特殊的判斷和追求,這也是我作品中一直以來呈現出的特殊形態,是我思考的結果。
當然不可否認,可能藝術家會在某些階段會隨著心境的變化,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有一些變化,我并不愿意給作品設定一個框架,我更愿意跟隨自己的感覺去變化。
雅昌藝術網:那您對觀眾有期待嗎?
尹朝陽:我只對少數觀眾有期待,畢竟藝術走到某個階段,尤其是當代藝術做到后來的階段實際上對觀眾是有要求的。
雅昌藝術網:那畫嵩山10年之后,繪畫上的變化具體有哪些呢?
尹朝陽:這種變化如果非要具體說的話,可能更自由一些,但因為我們本身都活在當下,所以這種自由永遠都是相對的。
更具體來說,可能和此前那個階段相比,很多事情更不在乎了,比如當時想畫一張畫,在當時怎么都畫不成,卡那兒了?赡茉龠^段時間重新去看那張放下的畫,問題就迎刃而解,很多時候都有這種感覺。藝術家每個階段都在給自己設置問題,解決了又會重啟新的問題,永遠沒有完美的那一天。
雅昌藝術網:有了前10年的積累才能厚積薄發?
尹朝陽:應該是厚積厚發,我是在繪畫上不愿意抄近道的,必須自己去經歷,去走走看看。畫面的呈現方式,我希望的是一種相對凝重的方式,這跟我的偏好相關。我們總是在罵這個膚淺的世界,我希望選擇一種不太輕巧的方式來呈現,這也是一種對抗。
雅昌藝術網:那疫情以來,您對于社會的思考有哪些?這種思考是否會影射在創作上?
尹朝陽:疫情對于全人類來說都是很大的一件事兒,讓我們重新認識到人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甚至有時候很愚蠢;但是人生 有時候又是如此可愛,尤其是在這個時代中還是有很多美好的東西,這些愚蠢與可愛又形成了一種反襯。對于藝術家個體來說,需要好好反省自己,把我該做的事情做好。
雅昌藝術網:您如何看待當代藝術在當下的現狀?
尹朝陽:我不太去關注別人的死活,只考慮我自己在當下的狀態,碰到對的人可以談談藝術,更多的時候可能只是聊聊八卦。我會一直堅持讀點書,這是我對自己的一個要求。今年因為疫情沒怎么出門,每年我都會喜歡出去看看山、看看風景,訪古探幽是一個非常美妙的事兒。
雅昌藝術網:您對傳統藝術的態度是怎樣的?
尹朝陽:我不會崇拜任何東西和任何人。我喜歡它是喜歡它其中有生命力的那一部分,喜歡的同時也要看到他的那種糟粕。我其實是反對一定要說“老的就是好的”這種觀點。
最近有一點時間也會臨帖,我覺得書寫性可以給人帶來一種神經上的某種愉悅感。我在繪畫中也會下意識地追求一種繪畫性的感覺,是有書寫性在其中。我覺得這種書寫性,就跟給一個動物亂涂亂畫的狀態是一樣的,是生命跟直覺之間的一種非常簡潔的鏈接方式,直抒胸臆。
但是我盡量讓自己不上癮,能夠感受到就夠了,我對任何東西都會抱有一種警惕,尤其是呈現出來某種所謂上癮的狀態的時候。比如畫畫過程,我警惕一種習慣性的熟練狀態,很多時候我們總是不知不覺已經處在某種熟練性的畫畫的狀態,導致你在原地打轉的時候,你自己都不自知,這種狀態也是需要避免的,因為這會牽涉到你的更新能力和審視自己的能力。
雅昌藝術網:因此,這些年來您的繪畫題材和風格是在不斷更新的,是因為這種警惕?
尹朝陽:我不敢說我做的有多好,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需要藝術家重視的問題。藝術家的每一個階段都跟自己的狀態是匹配的,我的理想狀態是勇猛精進。
雅昌藝術網:我們也觀察到,近幾年來很多藝術家在創作上也會和中國傳統藝術發生關系。
尹朝陽:可能近些年來的確有這種趨勢。我們在向西方學習之后,可能在某個瞬間,就會突然發現我們跟自身文脈之間的這種鏈接也很重要,這其實是大家都明白的課題,無非就是你對它的認識是什么,要在其中得到什么,很多時候我們都在不知不覺地做跟他相關的事,只不過碰巧我在30多歲的時候就覺得我應該要補上這一課了。但是不是跪拜傳統,我們需要的就是誠實地、誠懇地面對傳統。
尋找我們和文脈之間的關系,這是我們的必由之路?闯鏊暮檬堑谝徊,但是看出來好之后的那一步很重要,是你跟著他走?還是拿來為我所用?是要回到火熱又變態的現實中?還是對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去追隨古人?這是我們面對傳統所要做出的選擇。
雅昌藝術網:您在其中獲取到哪些影響是比較大的?
尹朝陽:我覺得我們需要明白一點,古人也是人,把他放到當時的語境,一定要有代入感。我是接受不了看到傳統就佩服到五體投地、心花怒放、完全沒有自我的狀態,那是我所反對的。
其實當我們找到與其重合的經驗,發現古人并不是不可超越的,作為藝術家認識到這一點是這個職業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經過了幾千年的淘洗之后,已經形成了一種文化,或說是文脈。
一旦這個東西已經形成之后,我們就不能僅僅把它作為一種技術來看待了,更多的是一種情感、思想方法,甚至是一種人生觀。將之放置于當下的生活中,則又有一些意義。人生不就是這么翻來覆去的迂回、重復嗎?然后到某一個階段可能你會幡然醒悟。
雅昌藝術網:無論對于社會還是藝術,您總是保持著清醒和警惕,這和性格相關嗎?
尹朝陽:我覺得這是下意識的。作為藝術家,我覺得要自愛、自負,也要有這種自嘲。
雅昌藝術網:所以藝術家其實也是非常理性的。
尹朝陽:老百姓總是對藝術家有一種想象,希望藝術家是那樣的。但藝術家得首先是一個人,這是基礎,再談其他。是人,就會有弱點,也會有出彩的地方,在某一個合理的階段做出一件很牛的藝術品,這就夠了。
雅昌藝術網:此前看您評價西方藝術家伊麗莎白·佩頓,所傳達的態度也是如此。那當下的藝術家面對西方藝術的態度呢?
尹朝陽:對于西方更應該一分為二來看待。其實今天的藝術家,一個是要面對老祖宗,一個是要面對西方,要有自己的判斷,有一個自己的態度。每位藝術家在當下的大環境里,每個人給出的答案都是從自己的遭遇和經驗出發,每個人給出的答案也是對這個社會反應的結果,我們都在這樣的輪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