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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鍵:關于美的十二段對話

2022-08-09 08:59 來源:南方藝術 作者:楊鍵 閱讀

來自 詩建設 公眾號

楊鍵

楊鍵:1967生于安徽馬鞍山。曾先后獲得首屆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宇龍詩歌獎、全國十大新銳詩人獎、第六屆華語傳媒詩人獎、駱一禾詩歌獎、袁可嘉詩歌獎,多次舉辦過水墨個展及群展。著有詩集《暮晚》、《古橋頭》、《慚愧》、《哭廟》等。


1,我媽媽去世后三天臉上出現了一種她一生中我從未見過的出世之笑,如同巨然董源的山水畫一樣,出世之甘甜輕漾在媽媽的眉宇之間,這出世之笑使我頓時明白了中國山水畫的價值原來就在出世與離塵,那出世與離塵之美如同媽媽的笑非語言可以到達。

2,漢武帝那樣偉大的人物,他寫的《秋風辭》也以為生命是那樣苦澀短暫,歡樂是很難長久的,那樣的英雄人物用的是這樣低調、陰柔的語言,與生命的本來相契合。強者的語言生態,傾向于火,從二十世紀一路綿延下來,我更傾向于水,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柔弱的語言生態是水的生態,這是我認為的美。這樣的美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無常。漢代偉大而簡約的《古詩十九首》就是寫無常的,那些無常詩讀起來如同蜜一樣!督鹌棵贰贰都t樓夢》的作者是因為對無常與空性的深切了悟才有了這樣的在語言上的慈悲的興起,我們的時代對無常沒有什么感受,才有這樣大規模的消費和娛樂,漢文明的衰落由此可見。

3,美的另外的特點是誠與樸實。我小時候有一個同學,他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就是一個誠,誠不需要識字,跟文化沒有關系,它形成了,到今天也沒有消失,誠是一塊寶玉,它的外衣就是樸實,被褐而懷玉,講的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我認為的美,返璞歸真,水落石出。

4,我主要畫三類題材,一是芒鞋,二是缽,三就是雪景圖了。我畫芒鞋畫了許多年,成天就是畫這一雙鞋子,其味無窮,尤其垂直而立的鞋子,我畫了很長時間,這種圖式在可以找到一個對應物,就是鄭思肖畫的無根的蘭草,如果把我畫的這個鞋子同它并置在一塊會很有意思。這雙鞋子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在我出生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這個鞋子其實是對故鄉的尋找。相向而立的鞋子,這個形象來自我師父的師父,民國高僧能海大師,他在五臺山圓寂。他禪堂上有雙相對擺放的鞋子,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一直到前些年我才把它表達出來!读M壇經》里說,你能見到你的本心你就解脫了,你能見到你本來的樣子,你就是佛,見不到你就又白活了一場,得繼續去輪轉。也就是說,我畫這雙鞋子的目的就是得回到內心中去。

《缽之三》 120×86cm 紙本水墨 2017年

《缽之三》 120×86cm 紙本水墨 2017年

5,我畫的缽并非靜物,我是把它當做最高的精神物來敬畏的,一百年我們都在拿來,如何同它告別,重建我們的,這一直以來就是我的使命。講到重建,就是我得明白我是在廢墟上生長的,我得清楚廢墟是如何形成的,還得清楚我在廢墟上能做些什么,可是從哪里開始感覺都不對,無論西方還是我自己的傳統,我最終選擇的就是離自己最近的一口碗,但是光有一口碗也太苦了,我就將一口碗轉換成一口缽。也許,這就是文明。在此之前,我的處境就是廢墟,我不能對此說謊,我對廢墟上長成的東西有一種天生的信仰,這當然是少數人的事業。藝術的希望所以渺茫就是因為沒有置身于廢墟之感,藝術才淪落為游戲與技術。

是的,在我畫碗,而且說其中一粒米也沒有的時候,我是有所批判的,因為離中國人最近的就是這口碗了,而當我將那口碗畫成一口缽的時候,確實,我是希望物化與非人化的世界有所變化。畫里面只有為了錢的修辭,而沒有內在的超越,有何意義呢?藝術的使命,如此新,如此陳舊,新的化育,從何而來?我喜歡隱逸內圣的小人生,那種波瀾壯闊的大人生太嚇人了。世界范圍內的藝術都在趨向于雷同,如果今生幸運的話,我希望將難以言說的自性帶入我們的藝術,那是我們的藝術里最珍貴的東西了。

6,中國人愛畫寒山,其實也就是雪景圖。王維、范寬、李成,直到文徵明,皆如此,雪景寒林自有一種威德,在墨海里放出大光明。寒山乃本色之山,是一抖落塵埃的凈界,也是一孤往的世界。寒山、寒云、寒潭、寒江、寒月、寒天、寒林、寒亭、寒寺……寒是中國畫的面容,清水淡墨是其顏色。寒山其實跟冷熱沒有關系,與四時也沒有關系,它是在冷熱之外,在四時之外的一座永遠的寒山,因為中國的苦難太多了,每一個朝代皆有,所以每一個朝代都有一座寒山,一直綿延到清代,民國的時候就沒有什么像樣的寒山了,今日中國更是如此。它是對我們置身其中的苦難的凈化與提升,其內里是智慧,外表是干凈而安靜的,這樣的寒山不僅有厚度,有深度,也是有重量的,同時也是輕盈的,是可以飛翔的山水,也是可以隨時安住的山水。我是在畫了很久以后才與自己詩歌努力的方向一致起來,我喜歡一張畫有那種枯干、寒涼的感覺,與我所體會到的苦山水一脈相承,倪云林、八大,畫的都是苦山水,我的畫,同我的詩很像的,人不在了,只剩下苦澀的山水,只是一種悼亡。因為我喜歡冷清的、悲劇的、哀悼的、無力的、消極的、低下的,所以我喜歡用白色的丙烯,這是我的時代的本性之色,因為我畫的山水是苦山水。

7,我跟雪景圖的緣分很神奇,有我三幅喜愛的雪景圖一直就掛在我家中,當然是復制品了,一幅是宋徽宗畫的《雪江歸棹圖》,寒氣逼人,一個皇帝可以在藝術上達到那么高的造詣,確實非常令人驚異,他27歲就發明了瘦金體,這個太了不起了,能發明一種字體,這在書法史是非常罕見的。他還創辦了畫院,興建了園林史上非常重要的艮岳,創作《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就是徽宗的學生;第二幅是唐代王維的《雪溪圖》。我很小的時候看過,一直刻印在腦海之中,記得那幅畫小而荒寒,令人過目難忘;第三幅是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這幅畫是范寬隱居華山的時候畫的,你只要注目它一會兒它就仿佛可以冒出金光,。我覺得每個中國人家里的中堂都應該掛一張《雪景寒林圖》,人生的威嚴、端莊、珍貴和尊嚴才能顯現出來。

8,沒有文,沒有人,何來文人畫?上世紀初辜鴻銘就迫切地四處告急,奉勸人們對這個民族要抓緊時間看上最后一眼,否則你就無法再看見了。他要人看什么呢?無非是文,無非是人。他曾經說過童心與成人的智慧造就了最完美的中國人,其溫良是難以用語言去表達的,在那個時間的節骨眼上,辜鴻銘一定是感受到異化和廢墟馬上就要出現了,這真的是智慧之眼,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文和人都已經進入了尾聲,到了我們又能看見什么呢?這是其一,其二是,我們歷史上偉大的文人畫家其實皆是放棄今生,契入無生的人,我的想法很簡單,得有文人才能有文人畫。歷史上,文人畫的巔峰皆是因為出現了巔峰的文人。也就是說,文人畫的興起必得靠偉大文人的興起才可以出現 ,而這個偉大的文人一定是個放棄今生契入無生的人,比如王維,比如倪云林。放棄今生不是一個恐怖的概念,今生太短了,你不放棄你就很難有超越,你不在空性里,你就很難有興起。

9,生生,是漢人非常偉大的生命觀。生生,就是所有生命本為一體,正因為一體,我們的文明才是一種無隔的文明,正因為無隔,個體和其他生命之間才不會有障礙——只有在這種狀態下,藝術家才能成為藝術家,詩人才能成為詩人,拯救才能發生,否則一切都沒有辦法完成。生生,和佛教講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儒家講的天人合一,莊子講的齊物,都是一樣的。在那個時候,中國與整個東方,或者說是世界范圍,在認識上,是在一個高度上的。生生,就是生命本來的樣子,活潑潑的,無來亦無去。

10,有時候我在想,我們使用的文字,我們使用的墨和筆,東坡和云林都用過,可是我們就是沒有他們契入生生,契入如如的心了。這才是我們很難成就文人畫的根本。是啊,你得放棄今生,你才能契入生生,生命的通境就是生生,我們唯有在生命的通境里才能重建我們的文明,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前提是,你得脫略聲色,你才能契入生生。你得有一顆齊物之心,天人合一之心,你才能重建我們的逍遙游,你才能重建我們的桃花源,你才能重建我們的歸去來兮。

《芒鞋》 37×27cm 紙本水墨 2017年

《芒鞋》 37×27cm 紙本水墨 2017年

《芒鞋》 37×27cm 紙本水墨 2017年

《芒鞋》 30×20cm 紙本水墨 2017年

11,我看王維的畫,常覺得是孤單的鳳所繪。宋徽宗也一樣,以詩性而生,以詩性而滅,自始至終,詩性第一位。倪云林的畫,也同樣是孤單的鳳所畫,就那么幾座山,幾棵枯樹,就那么一條不算寬闊,不著一筆的河水,卻能寄至味于淡泊,總是以一種軟弱,無為的精神來與山水相連。我看八大的畫,多像李煜的詞啊,亡國味多濃啊,"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我看髡殘的畫,亦覺得是孤單的鳳所畫?礉u江的山水樹木也同樣如此。多年前我曾在上海博物館見過漸江的一幅原作,印象中畫的是冰天雪地中的幾棵姿態縱橫不羈的老樹,我平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寒冷之作,好像在瞬間掉入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古井,一個奇寒的冬天。

中國的這些士大夫畫家也許一輩子領悟的就是一座山、一棵樹、一株臘梅。陳洪綬畫的那些人物太像孤單的鳳了。

轉化之機在哪里?
我想,一是心性之充沛,
二是堅守那鳳孤飛的信念。

12,年齡越大,我的目光越是黑白的,年齡越大,我的目光越是鐘情直指的水墨,越是信奈它的鑒照之力。一幅水墨打開,靈魂一目了然,來不得半點作假?上У氖,偉大的通神的水墨時代,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遠去,還有幾個畫畫的信奈這黑乎乎的墨汁,如同買菜的還有幾個知道誰才是真的農民?我畫水墨,如同哀悼山水,我寫詩,如同哀悼漢語。水墨是一種魂魄性的材料,其本質就有一種超越性。以我之見,新詩與水墨還得有佛教的介入方能完成超越。沒有超越,意義何在?水墨在這個越來越相似的世界里孤零零的,還在持守著它的桃花源,這個桃花源不是幻想中的,而是靠修行真切地得來的,過去好的藝術家其實都是修行人,這同今天的差別很大。常常,看著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范寬的《雪景寒林圖》,看著董源,八大,弘一,我感到很羞愧,我們超越在哪里呢?我希望我的畫有洪荒之力,就是因為水墨的通神之力,因為它是關于世界與人生是怎么一回事的遺產,是過去漢人的故土家園,現在人都離開這個古老的家園去其他的材料里打工了。水墨越來越像個白發蒼蒼的證人,但你要是畫的好,老年與嬰兒可以合一,人性與神性可以合一,謙光與威德之光可以逼人,其他的材料在短時間內也許可以奏效,我相信水墨可以長久地征服人心。

13,毫無疑問,古典的時代肯定是結束了,生命如何在這個時代興起而不是被遮蔽,這是最大的問題。生命是一個謎,你得用一生與他同行,而美確實不是個稀罕物,而是一個日常之物。

《芒鞋》 29×20cm 紙本水墨 2010年

《芒鞋》 29×20cm 紙本水墨 2010年

本文刊于《詩建設》2021年夏季號(總第29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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