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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觀社會的看之暴政
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特色內容
2019年,“流浪”一時成為漢語中的一個熱詞。春節期間,影院里在上演豪情萬丈的《流浪地球》。最近幾日,互聯網則在上演底層悲憫的“流浪大師”。一個蓬頭垢面、拾荒為生、舌燦蓮花的流浪漢,一時成為互聯網新寵。其之盛名,一如當年的芙蓉姐姐。只不過芙蓉姐姐是主動自曝其“美”,流浪漢沈巍則是被動被曝其“丑”。但二人之盛名,皆具有強烈的景觀效應:芙蓉姐姐是因她自詡的美與本質的丑形成的巨大反比,“流浪大師”則是因他的底層身份與頗為“淵博”的知識形成的夸張逆差。如果說電影《流浪地球》的片名,是傳承無產階級的干云豪情,把全人類生活的家園,視為可以隨意把玩的“小小寰球”,“流浪大師”一詞,則在反諷的同時,更在意誘惑受眾獵奇不止的眼球。
景觀獵人的新獵物
獵奇,是人類社會的一大特性。我們去動物園觀賞各種日常生活中見不到的動物,不僅僅是為了知識,更是為了喂飽自己饑餓的眼球;\子外的看客,對籠子內的人或動物,有著天然的優越性。古典時代,將囚禁在牢籠里的人犯,游街示眾,不僅僅用以給后來犯禁者起警戒作用,更有群體圍觀之狂歡的功效。這也是每每一個殺人犯上斷頭臺之前,周邊既小商小販林立,又圍觀者眾的根本原因?ǚ蚩ǖ男≌f《饑餓藝術家》,書寫的僅僅是荒謬的肉體之餓的表演嗎?不,他書寫的是一位藝術家如何囚禁在看之牢籠里無力自拔。他先知一般的預言了,現代社會里被視覺饕餮獸完全異化了的人之死。
很多時候,人類是一種貪婪的視覺動物。赫赫有名的霍屯督的維納斯,便是人類視覺貪婪的最佳例證之一。談及維納斯,人們總是以為,與藝術和美有關,但霍屯督的維納斯,卻與人性的丑惡有關。二百多年前,一位名叫薩拉·巴特曼的南非女奴,因其后翹至可以立嬰的巨臀,被她的荷蘭籍奴隸主彼得所“青睞”,因此開啟了她被展覽、被侮辱、被研究的悲慘命運。
在奴隸主彼得看來,薩拉的巨臀不但奇貨可居,還是人猿結合的活化石。他將這活化石運送至倫敦、巴黎等地,在各大動物園里與諸類野獸猛禽一起展覽。薩拉碩大無朋的臀部與裸露下垂的陰部,成為當時人們爭相目睹的奇觀。展覽一時盛況空前,她的出現,甚至引起了人類學學者的密切關注。1816年,年僅26歲的薩拉,因為長期的非人生活,死于巴黎的一處陋所。但她被觀賞的苦難人生,并沒有因為死亡的降臨而終結。作為一種津津樂道的奇觀,人們怎么會讓其輕易消失遁形無影?薩拉的性器官和大腦,被人類學家當做可探秘之物,切除下來,直至2002年,還存留在巴黎的人類博物館。
這幾天互聯網上喧鬧一時,以至于一大群人蜂擁至上海,前去圍觀網絡紅人“流浪大師”,真的是在表達他們的底層關懷?在我看來,他們和兩百年前去“人類動物園”圍觀霍屯都的維納斯的人群沒有多大區別;敉投嫉木S納斯和“流浪大師”,對這些無所事事的人而言,都是被看物,都是被觀賞物,都是平淡生活里一點調味劑、一種景觀罷了。人們觀看他們,如同在欣賞一只猴子,一只大猩猩,或者任何一個以前聞所未聞的珍奇異獸而已。只不過,后現代社會的大眾,比起彼時的看客,更多了一重身份,他們是奴隸主彼得與看客的結合體。他們既是看客,又是景觀獵人。知識面頗博的流浪漢沈巍,不但可以讓蜂擁而去的景觀獵人們拍攝新景觀,還可以讓這新景觀更富戲劇性,更令觀看者賞心悅目,更有看點,更拉流量,更賺錢罷了。
景觀社會的經濟學
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就認為現代社會已經成為一個景觀社會,一個完全表象化的被拍攝的社會。這個社會里,人與人的關系,已經不是馬克思所言的被異化的物與物的關系,而是被異化了的景觀關系。景觀是人與人關系的中介物。一如“流浪大師”通過抖音之類的短視頻廣為人知,我們則通過這種被拍攝的景觀來了解所謂的“流浪大師”。
這是異化的再度扭曲,是一種疊加在異化之上的異化:物異化人與人的關系,景觀則異化世界萬物。一切皆成為景觀,成為表象,人與人就在這表象的森林里穿梭。諸如自拍、直播、短視頻等此類的影像產物,都是景觀社會誕下的堆積如山的視覺垃圾,F代社會的人類,便生活在這重度異化了的意識形態仙境之中。
這仙境里,景觀早已成為可變現之物。制造一個引人矚目的景觀,便是在龐大的人群里,挖掘出黃燦燦的金子。于是藝術家不得不成為一個演員,裝瘋賣傻,一如達利;于是作家不得不成為一個曝隱狂患者,不停的兜售隱私,一如波伏娃;于是一罐屎可以成為人們爭相搶購的“藝術品”;于是一個略有學識的流浪漢也會成為人人熱議的“大師”。只要他被關注、被拍攝、被看到、被點擊,他就獲得了成功,他就成了景觀社會的王者。
“流浪大師”的真實學識與真實身份對大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拍攝、被看到之后,加諸其身的景觀式標簽:1,底層關懷:人生悲慘,妻女皆命喪車禍。后有媒體撰文申明沈巍從未結婚過;2,身份叛逆:原本有編制,卻滿大街拾荒。3,人文精英:復旦畢業,學識“廣博”。后證明此點亦是假的,但高學歷與低身份的簡易包裝術,已經足夠吸引受眾?催^“流浪大師”諸多視頻的人,應該明白沈巍的知識,也就是一些泛泛之談。那些認為沈巍是“大師”的網友,多半應該是一年也讀不完一本書的人。但最早拍攝鼓吹沈巍是“流浪大師”的人,顯然是一位景觀社會的弄潮兒。他雖讀書無多,卻深諳景觀社會的經濟學,以底層關懷、身份叛逆、人文精英的三大點金術,導演了一場看點滿滿的奇觀,成功的炮制了一位卓爾不群的“流浪大師”。想必這段時間,他早已如他的荷蘭先輩彼得,賺得膀大腰圓,盆豐缽滿。
景觀社會的看之暴政
當然,那些書寫警句“大師在流浪,小丑在廟堂”的人,并非在搶流量。我覺得他們是借沈巍之遭遇,澆自身之塊壘。這么多年,我們看到太多的小丑,在廟堂上滑稽荒誕的表演:錯字連篇的大學校長,“毛至之年”的大學教授,整篇抄襲的博士論文……比起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物,流浪的沈巍,還真配的上“大師”之稱。沈巍事件,還潛伏著民眾對廟堂之上德不配位者的犀利反諷與不滿。
景觀社會里,一切皆可成為被看物,無論當事人愿意與否。近兩日有頗多視頻傳出,沈巍再三強調,他喜歡自己目前的生活。最近幾日,他的生活已經被全國各地蜂擁而去的過分"熱情”的網民所干擾。網民們在獵奇的時候,是否尊重一下被拍攝者本人?一些人饑渴被看到,一些人并不喜歡被諸多眼球怪物密集的盯著。網民在借用電子攝影器材凝視他人的時候,是否有教養的詢問一下被凝視者本人的意愿?是否詢問一下,被凝視者愿不愿意被你們的貪婪視線所捕獲?當然,我這樣的疑問純屬多此一舉——獵人從不詢問獵物的意愿,獵人只論射擊與收獲。景觀獵人亦然。
某些程度上而言,看,他者的視線,已經成為后現代社會的一大暴政。被這暴政損害過生活自由的人,前有“犀利哥”,今有“流浪大師”。2010年走紅網絡的“犀利哥”,在網民們的“好心”干涉下,過了一段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2015年,“犀利哥”卻再度離家出走,離家前他告訴他的弟弟,他更喜歡流浪者自由自在的生活。每一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模式,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喜歡的桃花源,未必是他人向往的烏托邦。然而,求同求一的大一統文化,使得中國人更酷愛將別人捆綁至于他一致的生活框架里。我想,未來,還會有很多“犀利哥”“流浪大師”式的人物,成為后現代社會看之暴政的受害者。
有報道稱,前兩天有主播堵在“流浪大師”的門口,差點直播吞吃垃圾?ǚ蚩ㄔ凇娥囸I藝術家》里寫道:“這些看守一般都是屠夫,他們總是三人一班,日夜盯著饑餓藝術家……”這段話里,“屠夫”一詞,精準無比。如今,那些圍繞在“流浪大師”身邊自詡具有底層關懷的景觀獵人,就像卡夫卡小說里的屠夫,舉著他們一如屠刀的手機,日夜緊盯著沈巍,拍攝不停,直播不休。就此,“流浪大師”早已成為他們的“流量大師”。據傳,近日的沈巍,已被一家互聯網公司邀約而去,衣冠整潔的打算自開直播,賺取流量。只是,我很懷疑,一個獵奇社會的景觀式產物,一旦喪失了他邋遢的流浪者形象,還能吸引來多少眼球?前路未卜,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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