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與羅蘭游蘆茨灣
文 / 江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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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北京泰和嘉成拍賣公司秋季拍賣會出示了一件編號為1284的藏品,“朱竹垞太史審定南宋拓本十三行”,底價三萬五千人民幣。最后成交了沒有,成交價多少,我沒去查,因為我感興趣的并非這件拍賣品本身。
所謂“十三行”,是晉王獻之所書曹植《洛神賦》,殘帖僅存十三行,共二百五十字,故名。這十三行小字歷代被認為是“小楷極則”,在書法史上地位極高。它有兩個傳本,晉麻箋本和唐硬黃紙本。唐硬黃紙本上有柳公權的兩行題跋,被認為是他臨寫的本子。晉麻箋本北宋時入內府,徽宗曾刻石,拓賜近臣。靖康之后,這麻箋本及其刻石的下落,眾說紛紜。龔自珍《重摹宋刻洛神賦九行跋尾》說:
天下知有《洛神賦》,言《洛神》稱十三行,言十三行稱兩派:一柳派,一玉版派。柳派以唐荊川藏玄晏齋刻者第一,文氏本次之,玉版則雍正中浚西湖得之,入內府,拓本遍杭州,杭人言有篙痕者善,鑒賞家言盡于此矣。靖康后不百載,金亡,元室不崇圖書,無秘府。趙子昂仕元,知九行在北方,輾轉跡北人獲之,閱喪亂,卒藏宗匠之庭,豈非神物能自呵護,大照耀一世歟?
這段話,說《洛神賦》十三行分兩派是不錯的,其余的就不大靠得住了。從北方輾轉找到九行的,都說是南宋權臣賈似道,而非趙孟頫。“玉版”又稱“碧玉版”,為約一尺見方的水蒼色河南石,現藏首都博物館,其失而復得,不是清雍正年間疏浚西湖時從水里撈上來的,而是明萬歷年間在西湖葛嶺上賈似道的半閑堂舊址從地下挖出來的。
但這“碧玉版“究竟是賈似道所刻呢,還是宋徽宗原刻?麻箋本真跡已經零落到只剩十三行了,怎么還繼續支離成九行和四行?而且,又有一說是宋高宗得到九行,米友仁題跋為真跡。
但熊克的《中興小記》,記宋高宗紹興十三年九月丁巳,“上曰……朕得王獻之《洛神賦》墨跡六行,置之幾間,日閱十數過,覺于書有所得。”這一條資料似乎更可信,因為熊克做過孝宗的起居郎,精熟高宗一朝典故。然而麻箋不是竹簡,這十三行卻又生生給分成九行、六行、四行不等,實在匪夷所思。更何況“碧玉版”之外,還弄出了一個估計是翻刻的“白玉版”來,越發添亂了。
總之,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地位既高,身世又奇,其拓本自然珍秘十分。楊守敬曾經從天津古玩肆上購得一幅,視若拱璧,卻被詩人陳三立看中,跪請相讓,楊痛惜不已,自比李后主的“垂淚對宮娥”。龔自珍一想到自家的藏本二百年間四易其主,便格外寶重,打算勞煩篆刻家于鏗也來刻那么一塊石:“抱孤本,擔愿力。乞于鏗,伐樂石。祈此石,壽千億。見予石,勿妨毀。隔麻箋,一重爾。”
清·禹之鼎繪《竹垞先生小像》
我們來看這件蓋有“竹垞審定”朱文印的“南宋拓本”十三行拍賣品。其拖尾的跋文第一則,便是錢大昕女婿瞿中溶所錄的竹垞跋語:
此玉版十三行有十二意外巧妙。袁仲長云幽深無際,古雅有余。其楷法純是隸體,后人妍媚纖秀,去之日遠矣。此本結構端嚴,精彩完美,定為南宋初拓手無疑矣。余得自濟寧王氏,重付裝池,因跋數語于后。金風亭長朱彝尊。
朱彝尊生于明崇禎二年(1629),卒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四十歲起自號竹垞,七十歲后又號金風亭長、小長蘆叟,詩詞均為大家,經學史學都有很高成就,又性嗜金石書畫。十三行拓本既然如此難得,竹垞拂拭吹噓一番,十分正常。
問題是,這《洛神賦》十三行事實上卻有二十一行,上面也沒有龔自珍說的“篙痕”(其實應該是原跡所在麻箋上的粗麻筋)。這是什么回事呢?要給個正常的解釋倒是不難。
據道咸之際的收藏家蔣光煦說:“十三行帖,潢者每多割裂,求整拓者已不多見。”也就是說,裝潢者往往將拓片裁剪一番后重新拼接裝裱,十三行就這樣變成了二十一行。
果然,目前所見的十三行拓本,既有整拓的,也有割裂成十八行的(無錫博物館藏),或者割裂成二十六行的(上海博物館藏)。這回也不過剪裱成二十一行而已。但既然是竹垞“重付裝池”,就不會是裝潢者的擅作主張,而是主人的想法吧?墒侵駡摃@么想嗎?如果他這么想,那就太不可思議了,原因我們后面慢慢會談到。
細看這幅小字《洛神賦》,肥潤多肉,與“碧玉版”十三行精拓對照,遠遜其秀挺勁拔,明顯感覺經過了翻刻,隔麻箋何止一重。難道竹垞沒有別的拓本過眼,所以精鑒不了?更何況他題跋中轉引元人袁仲長的八個字評語“幽深無際,古雅有余”,竟是襲用唐人張懷瓘《書斷》里評鐘繇的話:“(元常)真書絕世,剛柔備焉,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余,秦漢以來,一人而已。”再說,竹垞既然題跋于后,為何不見他的親筆,卻要百年后由別人轉錄?轉錄又錄自何處?凡此種種,真是疑竇叢生。
朱彝尊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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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朱彝尊來說,王獻之《洛神賦》小字十三行具有極為特殊的情感價值,其中分明有他最深沉的一段戀情的密碼,可謂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故事說來話長,我還是從曹植的《洛神賦》說起。子建此賦寫于黃初三年(222),他朝罷京師洛陽回封地鄄城,途中渡洛水,見洛水之神宓妃,于是兩情相悅,卻終因人神道殊而永絕。作者虛構了一場人神之戀,所戀的對象托為洛神,但自從初唐李善注《文選》以后,大家都認為其實是寫甄氏,即曹丕的妃子,也就是曹植的嫂子,故《洛神賦》又名《感甄賦》!段倪x》李善注引《記》曰:
魏東阿王,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與五官中郎將,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黃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鏤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時已為郭后讒死。帝意亦尋悟,因令太子留宴飲,仍以枕賚植。植還,度轘轅,少許時,將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見女來,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今與君王。遂用薦枕席,歡情交集,豈常辭能具。言訖,遂不復見所在。遣人獻珠於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后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
無論后世有多少學者為這場不倫之戀辯誣,說曹植如何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嫂子,詩人們卻都當了真,寧愿相信這個凄美的傳說。故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韻》云“班女恩移趙,思王賦感甄”,李商隱《無題》云“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郭沫若《論曹植》一文也拿它當真,認為魏晉時代的新人物對于男女關系看得不那么嚴重,而子建愛慕大自己十歲的美麗嫂子不會是無中生有——他說這話倒是有自己的親身經驗。再說,在《洛神賦》中,這是一場發乎情止乎禮、只開花不結果的愛情。王獻之所書《洛神賦》殘存的十三行,正是一篇之關節:
(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弓偒熞院陀栀,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以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眾靈雜遢,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當子建表達了愛慕,宓妃也做出應答之后,子建卻疑懼起來,“收和顏以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這兩句話,可以高度概括兩漢魏晉一個系列詩賦的主題,不過我們且留待下回分解。
與曹植與甄氏的叔嫂戀性質相似,朱彝尊也有一段驚世駭俗而刻骨銘心的愛情,那便是與自己的妻妹。此即有清一代著名的“風懷詩案”。
浙江秀水(嘉興)朱氏累世為詩禮傳家的望族。朱彝尊曾祖朱國祚,萬歷十一年與湯顯祖同科進士且擢為狀元,官至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至竹垞父輩已家道中落。竹垞自幼被過繼給伯父,十七歲時入贅歸安(今屬湖州)教諭馮鎮鼎家,妻為馮家長女,名福貞,字海媛,小竹垞兩歲;三妹馮壽貞,字山嫦,小竹垞六歲。
此時正值乙酉之變(1645),南明傾覆,江南兵連禍結,竹垞經常與妻族合家四處避難,所以與姨妹跡密情親。壽貞漸長,慧而有色,安居時常得竹垞教習詩書,兩人于是暗生情愫。壽貞十九歲時,嫁與吳中一土豪人家,夫婿傖俗,不免抑郁。竹垞與她互通款曲,至成幽媾,應在順治十五年(1658)竹垞家居而壽貞歸寧時。但竹垞貧窶如舊,生計無非坐館入幕,所以近客山陰、永嘉,遠游嶺南、山西,兩人離多而會少?滴趿辏1667),三十三歲的馮壽貞病逝,待竹垞自北地歸來,見到的只是墳頭的宿草。
這有悖于禮教倫常的愛情,本不可告人,但朱彝尊不僅在馮壽貞去世當年就情不可遏地寫成一卷《靜志居琴趣》,以一連八十三首詞細敘兩人情史之始末與曲折,兩年后又慘淡經營了《風懷二百韻》這一史上最長的五言排律。這不免讓衛道之士戟指,冬烘先生痛心。故竹垞晚年手訂《曝書亭集》時,就有人勸其將《風懷》詩刪去,如此才可望以三百卷《經義考》配享文廟。竹垞“欲刪未忍,至繞幾回旋,終夜不寐”,最后決然說:寧可不食孔廟兩廡冷豬肉,也不刪此詩。好一個不管不顧,敢作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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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朱彝尊與姨妹這段戀情,與《洛神賦》十三行有什么要緊的關系呢?有關系,而且很要緊。1925年,《東方雜志》第二十二卷第十三期發表了姚大榮《風懷詩本事表微》一文,長達兩萬三千字,對涉及竹垞當日情事的方方面面做了一番極為細心的互證與叢考,“網羅無遺,推闡盡致”,為今人論風懷詩案者多所倚重。其中說道:
竹垞以“靜志”顏所居,則實由彼姝之故。“靜志”二字始見《洛神賦》,竹垞用此二字,非泛泛由曹子建賦中拈出,乃系自彼姝摹寫王子敬殘帖中拈出!鹅o志居琴趣》《洞仙歌》第十四闕有“十三行小字,寫與臨摹,幾日看來便無別”之句,此為竹垞詩詞迭用洛神十三行緣起。
而《兩同心》詞尾有“洛神賦小字中央,只有儂知”二句,又為竹垞取“靜志”二字自顏所居緣起!堵迳褓x》“收和顏以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二句,為全篇之骨,言斂容洗心,發乎情,止乎禮義也。十三行殘帖,則自“嬉,左倚采旄”起,至“體迅飛”止,共十三行。
此二句正在第七行居前后各六行之中,故云“中央”。蓋彼姝未嫁時,雖蹤跡不疏,而守禮謹嚴,避竹垞唯恐不及;及嫁后,所適非耦,時往來母家,自禾中至吳門,均由馮孺人同舟伴送,因習與竹垞接近,而彼此戀愛之情遂生。觀《兩同心》詞“比肩縱得相隨,夢雨難期”云云可證也。
然兩心雖同,而防檢難越。彼姝微窺竹垞之意甚切,恐涉造次,致犯非禮。(自己丑以還,竹垞屢欲犯之,均以善避獲免。)難于措辭,故藉臨帖就正為由,特縮小第七行中此二句之字以示意,令會心人自領,欲其止乎禮義也,故竹垞特表之,以答其意。不然,洛神帖本系小字,何待明言?人盡皆知,竹垞何為自詡曰“只有儂知”乎?
“十三行小字,寫與臨摹,幾日看來便無別”,可見當日竹垞教壽貞學書,曾經親自仿寫王獻之此帖給她,而她也聰穎過人,臨摹起來不多時候便已逼肖了。閨中學書,多習小字,首先是方便寫信,所以《洞仙歌》第十二闕有“薄命果生成,小字親題,認點點、淚痕猶浥”,《風入松》有“簪花小字篋中看,別思回環”。
的確,竹垞詩詞“迭用洛神十三行”,除了《風懷二百韻》中的“鏡水明于鏡,湘湖曲似湘。加餐稠疊語,濃墨十三行”與姚文拈出的兩例,還有《靜志居琴趣》中的《好事近》:
往事記山陰,風雪鏡湖殘臘。燕尾香緘小字,十三行封答。中央四角百回看,三歲袖中納。一自凌波去后,悵神光難合。
此詞記雙方兩地相思。順治十七年(1660)前后竹垞客居紹興,雖與壽貞情濃意洽,卻不得不遠離!讹L懷》詩中“加餐稠疊語”是用《古詩十九首》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可見女方之關心體貼而丁寧不已,一如詞中“三歲袖中納”是用《古詩十九首》的“置書懷袖中,三年字不滅”,亦見男方之珍重愛惜而銘感不忘。
“一自凌波去后,悵神光難合”,則用《洛神賦》成辭“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難合”不甚可解,我疑心應作“離合”。“神光離合”是指光彩搖漾,而非從字面上理解的“聚散”的意思。“難合”“離合”,或以形近而致誤。
有的引文作“難舍”,更是不對了。簡體“舍”固然與“合”容易混淆,但繁體當作“捨”,且屬上聲“二十一馬”,與此詞所用入聲“十五合”不葉韻。“臘”“答”“納”“合”,四個入聲韻,音短節促,情急調苦。在《靜志居琴趣》八十三首風光旖旎的詞中,這一首最是遒勁而悲愴。
但是,細辯起來,這里的“十三行封答”,固然脫胎于王獻之《洛神賦》殘帖,卻是指戀人手書的“燕尾香緘小字”。壽貞從竹垞學書,既然由王獻之此帖入手,其手制信箋,也依十三之數分行。姚大榮注意到竹垞詩詞中常常談到箋樣。
《風懷》開頭就有“弱絮吟偏敏,蠻箋擘最強”,其《戲效香奩體詩》也有“聰明箋樣改”之句,所以姚氏推測,“必是彼姝制箋,每幅改為十三行,亦如《洛神賦》殘帖之數,宜于小字,故竹垞每稱許之。”制箋是慧心巧手的風雅之事,唐薛濤所制“十樣變箋”就是最為人樂道的私人定制。明人雅善制箋,晚明尤盛,清初應尚存流風余韻吧。壽貞親制“簪花”的“芳箋”送給情人(“怪十樣、蠻箋舊曾貽”),其手札自然也寫在這樣的十三行箋紙上,難怪竹垞要“中央四角百回看”。
一般人看信只看“中央”的文字內容,他卻還要看信箋邊框“四角”的花葉紋飾。對于朱彝尊來說,有關于王獻之《洛神賦》殘帖的一系列文字、筆畫、數字,無不漏泄著春情,牽惹著綺思,顛倒著夢想:十三行,小字,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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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回那件“朱竹垞太史審定南宋拓本十三行”的拍賣品!讹L懷二百韻》最后一句是“感甄遺故物,怕見合歡床”!堵迳褓x》十三行殘帖拓本,對他來說也算得上是“故物”,足以起“感甄”之情吧?可讓人納悶的是,為什么竹垞“重付裝池”,卻給剪裱成了二十一行?這個數字不對呀!難道他已經忘記了與情人當年共享的那個密碼數字了么?
姚大榮說,作為《洛神賦》全篇之骨的“收和顏以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兩句,正在十三行的第七行,居前后各六行之中,所以說是“中央”。妙的是,這十三行不管是重新剪裱成多少行,十八行也好,二十六行也好,這兩句始終都在中央的位置上。而我們中國人都知道,凡中央都有個核心。所有的十三行拓本,中央始終是這兩句話,核心更是“靜志”這兩個字。
“靜志”一詞,雖從《洛神賦》來,其實承續了一個歷史悠久的同義詞譜系。從宋玉《神女賦》起,張衡的《定情賦》、蔡邕的《靜情賦》、陳琳和阮瑀的《止欲賦》、王粲的《閑邪賦》、應瑒的《正情賦》,以及曹植自己的《靜思賦》,直到最后一個經典文本即陶淵明的《閑情賦》,都用了同一個套路,寫了同一個主題:先鋪陳女色之麗,一見驚心;然后寫情好之篤,兩相慕悅;最后則格于禮教,收心返正,卻以無窮的悵恨結束。
“靜”如“止”“正”“定”“閑”——錢鍾書曰:此“閑”即“防閑”之“閑”,非“閒居”之“閒”——都是及物動詞。所謂“靜志”,就是平息沖動、控制欲望、鎮定心志,與社會也與自己最終達成和解。
朱彝尊的愛情故事最初也是照《洛神賦》排演的。壽貞漸漸出落得豐姿綽約,竹垞“悅其淑美”,不免想入非非了!冻写搿酚“贏得渡頭人說,秋娘合配冬郎”,《洞仙歌》第十一闕有“得個五湖船,雉婦漁師,算隨處,可稱鄉思”——想做《紅樓夢》四十五回里黛玉說漏嘴的“漁婆”“漁翁”一對兒。加上幾度舉家逃難,救死不暇,避嫌無地,更有了許多在一起的機會。壽貞對竹垞也有好感以至愛意。
但是,兩人之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倫理和綱常的界限,面對竹垞的情挑,她只有婉拒。而臨習《洛神賦》十三行的她,借其中“收和顏以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兩句心照不宣地來明志表態,“將以抑流宕之邪心”。
阮瑀《止欲賦》所謂“稟純潔之明節,后申禮以自防”,曹植《愍志賦》所謂“欲輕飛而從之,迫禮防之我居”,都一以貫之地沿襲著那個系列文本的相同主題,女主人溫雅而貞剛的形象也具有家族相似,而她們都濫觴于宋玉所賦的神女:“薄怒自持,不可犯干”,“遷延引身,不可親附”。竹垞無隙可乘,只好無奈地嘆息說:“有時還邂逅,何苦太周防!”他自己也在天人交戰中,當然懂她的意思。“靜志”二字,從此烙印在竹垞的生命里了。他日后用來命名自己的居室、詞集、詩話,無不是這段舊情的記錄與紀念。
然而,兩人終不曾做到《洛神賦》的發乎情而止乎禮。畢竟用情太深,所以到底還是犯了禁,越了界。究其原委,姚大榮認為是壽貞日后遇人不淑,“懷抱湮郁,久而橫決”。這“湮郁”看來還不光是精神上的。楊聯陞1957年2月在給Arthur Waley的一封信中,說:“朱彝尊的妻妹雖然結婚了一段時間,但被測知還是處女。”(《蓮生書簡》)根據是《風懷二百韻》里的“梅陰雖結子,瓜字尚含瓤”,和《靜志居琴趣》里的“走近合歡床上坐,誰料香銜紅萼”,估計都是指初夜落紅。
楊聯陞說,這個意外的發現,可能增加了朱彝尊對她的愛以及對自己信念的堅持。但這畢竟是不倫的私情,不能見光,只好人前百般掩飾,人后一餉貪歡。其密約幽期、暗塵潛躡的緊張、委屈、苦,俱見于“生香真色,得未曾有”的《靜志居琴趣》,但最令人動容的表現,卻是收在《江湖載酒集》里的一首《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二十七個字的小詞,后人評價極高。況周頤《惠風詞話》說:“或問國初詞人,當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對。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云云。”他指的就是這首《桂殿秋》(《搗練子》與之形式全同而平仄稍異,遂有誤記)。
只是不像《靜志居琴趣》是有計劃有步驟地一首一首填出來的刻意為文,《桂殿秋》一準是舊情忽地兜上心頭,不能自已,遂一揮而就。“思往事”三字,便是感情達到了臨界點時的決堤而出,思緒一下子勾到了往昔。“渡江干”指當年乘船避難的情景!鹅o志居琴趣》中,竹垞反復寫到“一面船窗相并倚”“云母船窗同載”“寒威不到小蓬窗,漸坐近越羅裙衩”。
只有同船共渡、比肩并坐時,才可能出現這個“青娥低映越山看”的疊加鏡像。情人的黛眉與窗外的青山相映,寫山即寫人,寫人即寫山。“越山”舊指錢塘江南岸的山,但嘉興自古為吳越分界,似也可泛稱其南部青山。“舸”是大一些的船,可以容納較多人,他妻子的一大家子應該都在。“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兩人形格勢禁,各睡各鋪,各自寒也各自知。小小的竹席,薄薄的衾被,淅淅瀝瀝的秋雨,他能從自身的寒冷感受到她此刻身上的涼意,而她也一樣。
我們看多了熾烈奔放的浪漫愛情詩,突然面對這樣一種久違了的冷,一種令人揪心的節制,像燒紅的鐵一下子淬在水中。詩人最飽滿的感情表露,偏從其感情不能表露寫出。在這典型的戲劇性情境中,人際的相隔與人心的相通并置一處,形成高度的張力,且滲透著切膚的身體感。情感的波瀾受阻于剛性的禁律,只能暗流潛行于柔軟的內心深處。
葉嘉瑩特地杜撰了一個詞,“弱德之美”(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來形容此詞的情感特質,杜撰得真好。她的學生方秀潔在《刻寫情欲——朱彝尊之〈靜志居琴趣〉》一文中說:
這是朱詞中最常被收入詞選的一首,其動人之處正是在于這種親昵與疏遠,外部的平靜與內心的渴望之間所產生的相互作用和張力。雖然可以把它解釋為個人經歷的記錄,但它更完美地表現了正統詞風的優雅和蘊藉以及最終的愛情和欲望的不滿足所帶來的情感上的惆悵。這都使得這首詞成為同類詞中的典范。
什么叫“收和顏以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這首《桂殿秋》是最好的演繹。“溫柔敦厚”“思無邪”的詩教精義在此,“正統”與“典范”的美學價值也在此。我們忽然明白了,《風懷二百韻》里那從頭到尾兩百個對偶中穿插的無數僻典,一韻到底而絕不重復的兩百個韻腳里不時出現的許多奇字,形成了兩道長長的堤岸,約束并導引著詩情平穩甚至單調地向前發展,彷佛詩人不是為了表現,而是為了遮掩。這倒應和了T.S.艾略特給出的那條金科玉律:詩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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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與其姨妹的這段戀情,世人或艷稱其風流韻事,或痛砭為人格污點,皆屬皮相。莊子曰,“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庶幾能夠反映他們二人的關系之實質,能夠說明這位情人與這段情事何以對竹垞如此重要。
想當初他孤寒一身,入贅馮家,仰事俯畜,一無所能,且不習舉子業,功名已然無分,除了飽讀萬卷,將自己讀成一個高度近視眼。姨妹不嫌不棄,無懼無悔,而以身相許,非唯情深似海,亦且恩重如山。當她死后,竹垞用了二百韻長詩,上百闕小詞,將兩人二十年間的情事做了濃墨重彩的全記錄,“蓋酬知己之深,不禁長言之也”,其風懷固然可慕,而風義尤為可感。冒廣生《風懷詩案》說得好:
書生受恩,粉身圖報,至報無可報之日,乃思托之文字,以志吾過,且傳其人。雖墮馬腹中入泥犁地獄,方且不顧,何暇顧悠悠之口耶。
值得欣慰的是,朱彝尊死后大概并沒有入泥犁地獄,反倒是側身進了文廟,至少我看見他進去過一次。數年前在臺灣宜蘭,我謁拜當地的孔廟,大成殿左側東廡供奉著儒門先賢的牌位,從董仲舒、鄭康成起凡百十數,就中我居然看到了朱彝尊的名字,當即替他高興了一回。不過轉念一想,如今都什么時代了,配享文廟算哪門子了不得的事呢?何況冷豬肉也早就沒的吃了。
(本文節選自江弱水所著《十三行小字中央》一書,由浙江大學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