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棗,湖南長沙人。詩人,學者和詩歌翻譯家。80年代初,少年張棗以《鏡中》、《何人斯》等作品一舉成名,成為“巴蜀五君子”之一。北島評價張棗的詩歌:“以對西方文學與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觀并參悟博大精深的東方審美體系。他試圖在這兩者之間找到新的張力和熔點。”詩人柏樺說,他20出頭寫出的《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讓他的同行膽寒。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絕對之夜,或對一個詩人的紀念》宋琳為紀念張棗而繪,2010年
張棗逝世五周年之時,由他生前的友人宋琳、柏樺等編選的《親愛的張棗》再版推出。書中收錄了13位詩人的13首懷念詩作,以及北島、陳東東等友人的紀念文章。文中有對詩人詩歌的細致品評,也有對其思想的觀照,而最令人感動的,是對詩人們之間友誼的書寫。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共讀書中詩人鄭單衣寫下的《故園落梅憶張棗》,懷念詩人。他寫道,若是只選擇記住我們各自認為的、那些值得回味的片段,“遺忘便會坐下來, 坐到回憶中常坐的地方。”
故園落梅憶張棗
文|鄭單衣
本文原刊于《親愛的張棗》
鄭單衣
詩人,畫家。1963年生于四川,20世紀90年代定居香港。歷任報館財經編輯,出版社總編輯及英文《亞洲文學評論》高級編輯。20世紀80年代初發表大量詩歌、小說、散文、翻譯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德、法、意、日等文字。出版《夏天的翅膀》(漢英對照)、簡體擴充版《夏天的翅膀》。另著有《鄭單衣30年詩歌、小說、散文總集》。
1
近年每遇舊友,或多或少,都會談起張棗,我們八十年代的巴蜀友好,尤其如此。他當年的突然辭世,在大家內心引起的沉痛,似已漸至平伏。幾年間,我也斷續讀到回憶與追念他的文字,作者們各有側重,用各自記憶中的片段,合拼出一個愈加豐富的張棗來。
上年,我曾見到陳東東、吳世平、傅維、宋琳、羅輝、李亞偉、王凡、柏樺、郭豫賦等友人,每言張棗,仍是扼腕嘆息。所幸,張棗詩歌漸受重視,這也許才是更好的紀念。我和羅輝、王良和等亦曾努力,想盡有限的可能,讓更多人了解他的建樹。
不覺,詩人已逝五年。按我們當初祈禱,所謂順利輪回等等,不過生者的自我安慰,也說得通。然而,有些事,畢竟神奇,無法作一般的解釋。這也是何以我終于還是動了筆的原因。
先說2010年3月8日清晨的事。
那天,無端端地,我4點多突然被噩夢驚醒,夢境模糊而怪異,未記住,更無法再睡。于是起床,比平時早了至少三四個小時。起床后,泡茶、點煙、磨墨、選筆、寫字……而且,那天寫字也不依帖。我在一本英文雜志上,隨意寫下出現在腦海里的字,任何字,寫著寫著,就反復寫起了“張棗”二字。
抽著煙,喝著茶,寫著“張棗張棗張棗……”,稍后,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對煙味反感,掐滅煙,行了吧?不行!覺得煙灰缸奇臭,并開始干嘔,移開煙灰缸,仍不行,甚至見煙就反胃!最后,我居然決定:“立即戒煙!”
連自己也吃了一驚。
于是,開門下樓,去垃圾站,扔掉了所有的煙、煙灰缸,以及在澳門新買的金屬煙盒、打火機。把一大堆東西扔進了垃圾桶。
回家后,覺得如釋重負,不再干嘔。漸漸輕松下來后,我繼續寫字,到天亮,已是滿地廢紙。
平時,寫完字我會及時扔掉廢紙。然而,那天鬼使神差,卻獨獨把那本雜志留了下來。不僅留了,還直接存在了柜子內!
由于起得過早,天亮后我疲憊不堪,倒頭又睡,醒來已過中午,外出吃完飯并不回家,四處溜達直到黃昏。期間,開始受煙癮折磨,實在忍不住了,就去最近的店鋪。掏錢,剛要開口買煙,又突然掉頭,大步離開。如此,反復……最后,沒辦法,只好喝醉自己,倒頭直睡到次日。天大亮,春寒,懶在床上,想抽煙,怎么辦?與前日一樣,最終又把自己喝醉。
3月10日。醒來,從網上看到:“……中國當代著名詩人張棗因肺癌逝世,享年四十八歲……獨家采訪了張棗的弟弟張波先生,他證實,張棗先生于北京時間3月8日凌晨4時39分,在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逝世……”
回想前兩天的怪事,一算時間,這才大驚失色!
我立即打電話給身邊朋友,幸得大家從佛學角度進行開釋與安慰,才緩和下來。我的佛學知識使我相信,3月8日,他在圖賓根痛苦彌留期間,曾和我有過一次神奇道別,并推動我的毛筆,讓我寫下他的名字,并讓我惡心煙味,做出立即戒煙的決定。
其實我是半信半疑。但我的佛教徒朋友們卻確信無疑,還特別找來《西藏生死書》。這才有了為他做的頭七誦經超度儀式。說來也巧,我常去打坐的佛學中心剛請了印度、西藏、尼泊爾、不丹和臺灣的僧尼來講法,在我們的請求下,得到兩次機會。一次是,當晚由喇嘛A引領,大家集體誦經。又,次日清晨在海邊由尼眾引領誦經。
兩次誦念都極不尋常!多虧朋友們的照應,那個禮拜,我停下手中所有工作,幾乎全日誦念、祈禱,翻閱《西藏生死書》:
“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開始。”生命乃是“稍縱即逝的形式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永無盡期……”
2
張棗寫于1984年秋的名詩《鏡中》的原始手稿。
4月,我不再抽煙。前往倫敦,在牛津做一項翻譯工作,年底才回到香港。期間,我和M、S、L合作,重新校定并發表了張棗《鏡中》一詩英譯。初稿由羅輝譯出,系當年我為企鵝出版社擬出的《中國現代詩選》編選的樣詩之一。2007年,張棗在蘇州讀后很滿意。如此,我不僅是《鏡中》中文的首發編輯,二十五年后,又編發了它的英譯。
《鏡中》首次發表于1985年3月,在我和王凡主編的《現代詩報》創刊號上。同時發表該詩的是柏樺、周忠陵主編的《日日新》詩刊。英譯發表于2010年《亞洲文學評論》冬季號之“中國專輯”上。同期,發表我寫大陸現代詩的文章。文中,我比較了六零一代(新生代)與上一代詩人的不同處,試圖找到新角度,去描述“為文學的文學”與“為反抗的文學”在過往三十年的狀況。其中,在比較教育程度與文學觀念的關系時,特別以張棗為例,來說明新一代詩歌的主要特征。2010年11月,我還在BBC介紹過“六零一代”,也就是“新生代詩人”的詩學與美學主張。
在倫敦,胡冬告訴我許多不為人知的張棗的故事。后來,他寫了一首叫“八月的燕子”的詩來懷念他。作為同齡人,他倆在孤寂的歐洲有更深的,尤其是四川背景的友誼。
3
1987年冬,張棗首次回國,部分圈內朋友歡迎張棗回國合影。后排左起:楊偉、鄭單衣、邱海明。后排右一為《小偷日記》譯者李偉。前排左一傅維,右二張棗,右一柏樺。
大約1983年,我通過王凡認識了柏樺,然后陸續認識了彭逸林、周忠陵、吳世平和張棗等。第一次見到張棗應是1984年秋天,他寫出《鏡中》前后,地點在西師,王凡帶他到李康開的學生咖啡室。之前,大家都在談他,談得最多的是王凡、柏樺。他們談他的方式也很特別,是那種兩眼放光式的,語調急促而興奮。
二十一歲的張棗英俊、嚴肅,舉止優雅,普通話、英語、湖南話與重慶話交替使用,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和海子一樣,張棗十六歲考入湖南師院英文系,與77、78級那些高齡“前紅衛兵”做同學,和大部分同齡人的成長經歷,是很不一樣的。
那天,不知何故,他談起了自己在師院的經歷。更大談特談梁恒的愛情故事。梁恒為1980年湖南師院學生領袖,有極好的演講口才,為張棗所欽佩。他是“文革”后首例涉外婚姻的主角,婚后移居美國。并用英文出版《革命之子》一書,揭露大陸“文革”慘狀,轟動西方。1984年在紐約創辦雜志。由于張棗的緣故,雜志每到重慶,大家就爭相傳閱。后來,曾有“知識分子寫作”的說法,在我的記憶里,始于此時,以及小圈子內的各種即興發揮。
那時的重慶小圈子主要有兩類人:在校生和校外文青。在校生主要有我、張棗、廖希、李偉、楊偉、傅維、王凡、大成、李康、王洪志、王文林等,聯系著全國各主要大學的詩社,以及四川境內的校園詩人;校外文青則有吳世平、柏樺、彭逸林、周忠陵、費聲、王川平等,聯系著成都、北京、上海、南京、云南、貴州、西藏、廣州等地詩人。由于吳世平的作用,更連接起《今天》詩群的北島等等。一時間,巴蜀互動,南北呼應,風云際會,群星閃爍!
1984—1988年,對我們來說,是寫作突破,走向成熟至關重要的四年。張棗于1984年秋寫出處女作《鏡中》,一鳴驚人,隨后有《四月詩選》,一路開展。我則于1985年1月寫出《妹妹》,1988年印成《詩十六首》等。期間的巴蜀詩壇,人才濟濟并形成格局,漸成八十、九十年代詩壇主力軍。歐陽江河、翟永明、唐亞平、彭逸林、柏樺、胡冬、萬夏、李亞偉、石光華、廖亦武、蕭開愚、孫文波、趙野、傅維、鐘鳴、周倫佑、楊黎、宋渠宋煒等均有突出表現?芍^詩文滔滔,各領風騷,建構起我們記憶中那個令人永難忘懷的、詩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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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張棗在四川外國語學院。
我和張棗見的最后一面,是在2008年的北京。他先是帶我去傳奇人物黃珂家,過川菜癮,又送我一套他編的《黃珂》雜志。又說,一定要帶我去民族大學附近吃湘菜。即興,是典型的張棗性格。吃湘菜那天,我特別約了我們八十年代的老友畫家劉躍,他長居紐約,剛在798建了工作室。他約了敬文東及顏煉軍等。席間,他提到1987年那次回國,說沒了合影,讓我掃描一份給他。我今冬搬家,才找出當年的珍貴合影。之前,封存在一個儲物間達六年之久。
在首都機場,我的大陸手機收到張棗的短信。那是他發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保重!”
1985年我畢業后去了貴陽教書。1986年,張棗去了德國,1987年冬,張棗回國。大家提前約好,我就從貴陽回重慶相聚。再見面,已是二十年后的蘇州。九十年代,我到香港后,接到的第一個歐州電話,便是張棗打來的,斷了聯系多年,驚訝不已!我在報館工作時,我們常煲電話粥。他總會算好我深夜發完稿,回到家的時間,打來電話。“孤懸海外”、“奉神的旨意……”,是那時我們互勉和聊以自慰的關鍵詞匯。有一年,他太太帶六歲的兒子來香港表演鋼琴,讓我為他買火腿。我們趕到酒店,結果卻沒能見著,忘了原因。我出第一本詩集前,他曾給過我不少建議……但2007年重見,卻差點沒認出來!
一見面,不等我開口,似乎早想好般地,他說“:我也曾經英俊過!”讓我感覺突兀,像是某種抱歉與尷尬。說罷,他獨自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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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春夏之際,北大中文系、加州大學教授奚密主持“現代詩細讀”。其中一次是讀張棗的組詩《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詩選自他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中文詩集:《春秋來信》。
我記得到場的有唐曉渡、崔衛平、臧棣、周瓚、汪劍釗、周偉馳、西渡等等。
那大約是1986年以來,國內大學首次討論張棗作品。詩寫于1994年,有一定復雜性。我于是很認真地作了準備,查閱了詩中引述的法文與德文含義。相信它們可能包含一些特殊信息,與全詩或某些段落,存在關聯。宛如與特定讀者的交流,比如既懂法語,又懂德語的,更懂中文的想象中的對話者——茨維塔耶娃的幽靈。
而且,根據第一段的引文內容,及已知的傳記資料,我當時甚至認為,引文可能是他偽造的。目的在于,在由第八首(致Rilke)暗示出的女詩人的“對話者群”中強行加入一種中國男人的、一廂情愿式的對話,從而暗中把臆想的“對話”主題,偷換成“傾述”主題……所以,在《春秋來信》第114頁的空白處,我還寫道:
……如第十首……這月亮的對應者,應為“這月亮的對應者們”,如果這首詩由我來寫,我會毫不猶豫地用復數……
在第117頁空白處,我又對第十二首中“王,掉落在棋局之外”做了一次特殊的解讀。
2013年春,香港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王良和來電,希望我能為他的學生解讀《鏡中》一詩,因為他們正在用這首詩寫畢業論文。這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消息。我當即答應,并重讀原詩。
我認為此詩要點有二:1.誰是皇帝;2.主語虛置。
記得那天很熱烈。希望小朋友們皆已如愿了。我為那天的活動準備的講稿中,還有如下內容,系用藍,灰二色鉛筆與黑色圓珠筆,寫在詩集《春秋來信》正文第1頁與目錄第4頁的空白中,寫得密密麻麻:
……好詩:(1) 定有可供置換的私人經驗;(2) 好的讀者,可把別人的詩,讀成自己的詩;(3) 一首好詩中定有類似鏡子的東西,可生殖出其他的詩……
而,……回憶就像一架永動機,其開關,可以集體共享,也可以只是些小小的私家按鈕,如私章般的,抗拒著殘酷的遺忘。
但誰會由于想要遺忘
而作選擇性的回憶嗎?
為遺忘的回憶,或
為回憶的遺忘?
以便淡忘人生中諸多的遺撼、缺失與不完美,而只選擇記住我們各自認為的、那些最值得回味的片斷呢?
如是,遺忘便會坐下來,坐到回憶中常坐的地方,只要不想……或,再也想不起……那些令人后悔一生的事,梅花也就不會如此那般地落下來了。
2015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