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藍星詩社的頂梁柱詩人余光中先生突然因不耐時間的高壓而往生了,一時之間對我們這些藍星老伙伴,竟不知所措,有極大的失落感。藍星詩社誕生于臺灣詩文學初生發芽之時(一九五四年三月),是由大陸撤退來臺的少數幾位已經從事詩創作有成的詩人組成,成員不多,如鐘鼎文、覃子豪、鄧禹平、夏菁、余光中等,因為當時也是從大陸來臺的詩人紀弦先生正成立現代派,要將在西方流行的現代派詩橫的移植到中國來,并且要打倒抒情,而以主知為創作的前提,這對詩的認識有所本的藍星詩人言,一直秉承詩歷來以抒情傳統為己任,承襲固有的抒情風格寫詩,非常不以為然,是以藍星于這時結社有點像是對紀弦現代派的一個反動。然藍星諸君子對英美詩及法國象征詩亦各早有涉獵,認識其優劣取舍所在,故并不排除吸收西方詩所具有的現代營養,故后來亦有將藍星以「溫和的現代主義」相稱。發展初期既有認同此一比較保守穩重的詩觀的詩人相繼加入,如蓉子、羅門、黃用、吳望堯、吳宏一、周夢蝶、張健、阮囊、商略、敻虹、方莘、王憲陽及我等少數由覃子豪老師帶領的文藝函授詩歌班學生。所謂加入并非必須遵守什么信條或公約,且藍星組社即曾決定為一個不講組織的詩社,憑個人的自由意志興趣選擇參加,以作品為身分證明,凡作品能登上《藍星》詩刊便算是藍星的一員,而且自由出入,絕對尊重個人意愿。
藍星創辦初期,由覃子豪先生在當時的《公論報》副刊商借得一約三批寬的版面,于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七日創刊《藍星周刊》,是為藍星詩社成立的首發刊物。由于在組社的當時即曾決定刊物的編輯采輪流方式,因此《藍星周刊》既系由覃子豪取得的發表園地,自然由他任主編。此時期的藍星由于有此一刊物對外發行,自是以覃子豪為馬首是瞻。余光中則為藍星另辟諸多發表園地,如《文學雜志》、《文星‧地平線詩頁》及《自由青年》等刊物,另外尚與夏菁、覃子豪、黃用等創辦折迭式《藍星詩頁》。故當覃子豪于一九六三年十月正當五十二歲的盛年過世后,藍星詩社的一切重擔便落在余光中一人身上。因為當時創設的鐘鼎文忙于為報社主筆,鄧禹平早就寫歌不寫詩,夏菁則是常年為聯合國農糧組織征召在低度開發國家做農業水土保持工作。其實余光中身為大學英美文學教授亦不清閑,七○年代即外聘至香港中文大學授課十一年,一九八五年自香港返臺后即至高雄中山大學任教,一教至今便三十二年,在此期間,顯然他已無暇關心藍星大小事務,但他仍是藍星唯一僅存在臺的藍星締造發起人,仍是藍星的精神領袖,我們這些早年的伙伴仍以他馬首是瞻,有什么大事仍會請示他的意見。
藍星詩社至為特殊的是,誠如余光中在〈第十七個誕辰〉一文中所預言:「藍星似乎有一個傳統,就是社友之間,較少相互標榜的傾向。當然,相互之間要截然禁絕美言佳評,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溢美之詞尚少泛濫成洪水的荒謬程度,這種低姿態的作風,對于喜歡高帽子的人而言當然缺乏鼓舞性!褂喙庵羞@幾句非常坦誠且至為公義的話,確實已為藍星詩社同仁間自律所公認的準則,至少余光中自己絕對遵守做到,他甚少為藍星同仁寫序或評介,要有也是以極精練的寓言或旁征側引的介入分析,絕少有溢美之詞。然而這樣自律的后果是藍星的延續發生了問題,沒有培植接班人,老人日漸凋零,使得詩刊無法辦下去。由于自律,同仁間不互相標榜扶植,使得青年詩人對加入藍星詩刊興趣缺缺,有人戲言所謂「藍星無后」是其副作用。其實由淡江大學中文系支持的藍星第九種版本《藍星詩學》,自一九九三年三月出刊至二○○七年的第二十四期,正準備為慶祝藍星五十周年出專號時,卻因稿源不繼而默默?两。上月中光中兄突然來電問我,有人愿意接辦藍星復刊,我的意見如何?我說已有三位朋友向我試探過,我回答我做不了主,同時恐再難以接續當年風貌。光中說他亦有同樣看法。我們都老了,實在無能為力繼續照顧一份詩刊該有的成就,算了。
藍星詩社自一起始就被認為是一由高級知識分子組成的詩社,因為組成成員中多是教授學者,與其他詩社組成的成員截然不同。后來又有風評說「藍星的個人成就大于詩社成就」,當然這還是從學歷地位去認定的偏見,其實這兩者說法并不有損于我們這幾個出身軍旅,沒有高學歷也在藍星的詩人,即以周夢蝶為例,他個人成就又有幾人能比,至于我這只有初一學歷的老兵,這些話只是一種砥礪鞭策,我會更加不服氣。余光中是藍星的精神領袖,更是我的精神指標。
(原載二○一八年一月《文訊》三八七期)
向明,本名董平,湖南長沙人,一九二九年生,曾任軍職,為藍星詩社最早成員,曾任藍星詩刊主編多年,后任中華日報副刊編輯、臺灣詩學雜志社長及年度詩選編委多年。曾獲國家文藝獎、中山文藝獎及大陸頒發之詩魂金獎,一九八八年獲頒世界藝術與文化學院榮譽文學博士,出版詩及評論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