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讓我變成一個正常人,知善惡、知底線、知美,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和這個世界的關系,知道怎樣才能活完自己的一生。
詩人蔣雪峰。2018 年 3 月,江油。攝影:仲偉志
前言
蔣雪峰用四川話為我描述了一個動人的場景。
小時候父母工作都忙,他就跟著外婆住在老家福田壩。福田壩就在涪江的邊上,是四川江油兩千七百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一個普通村莊,當時種著大片大片的甘蔗。五歲的時候,外婆帶著他去給二舅說媳婦,說到晚上,兩人翻山回福田壩。當他們翻山過來的時候,月光把整個壩子照得透亮,“甘蔗林那個梢梢上面,像長了一層絨毛一樣,像下了一場大雪。”
很多年之后,蔣雪峰還會經常沉迷在那個畫面當中。從福田壩的甘蔗月光開始,這個在李白故鄉寫詩的人,一直試圖留住那些已經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美好。他的詩歌寂靜、樸素,“現在想起來,我的審美,還有心地,都是福田壩那個地方給予我的。”他說。
蔣雪峰,四川省江油市作家協會主席。不過這個職務是兼職,他實際上一直在江油市稅務系統工作,是中國第一批注冊稅務師,當年也是當地最年輕的注冊稅務師。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跟一些人搞不到一起去,看到丑事、壞事就要說出來,撞了南墻也不回頭。這些年他來為國家收了十多億的稅,多次被表彰(其中兩次被評為江油市科技拔尖人才),從未被提拔。但是他覺得他對得起這份職業了。
在所有的身份中,他最看重的是、也是唯一引為榮的,是詩人這個稱謂——“它意味著同神甫、僧人、道士這些連接天空和大地的媒人一樣,掌握著通靈的竅門”,代表著人類最為干凈的血液和夢想。比如“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文化人格,自由獨立的文化精神,這不就是李白最大的遺產嗎?在李白的詩中,我們總是能看到一個大寫的“我”。蔣雪峰出生在福田壩上的福田寺,那兒與位于清蓮鎮的李白故居只隔著一條河。他也曾想著與李白一樣,仗劍天涯,斗酒百篇,但他最終沒有走出江油。不過從他的很多詩篇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詩仙”投射在詩人內心的影子。
按照目前學界最主流說法,李白祖籍為甘肅天水,出生于四川江油,二十四歲出川遠游。川地多才子,江油詩人多。但蔣雪峰說,在李白故里寫詩,這就如同在李時珍家鄉賣草藥、在魯班門前做木匠,有一座注定翻不過的大山,這是天賜的宿命,看上去有些無奈。當然,從另一方面說,這也是天賜的機緣,“它首先讓你端正態度,對詩歌有敬畏感,不會像一些所謂大地方的詩人那樣盲目狂妄。然后,寫自己命中注定的詩,比較守本分,比較有位置感。”
青蔥時代的蔣雪峰。1982 年,江油縣彰明稅務所
2005年 9月9日,江油市作家協會成立,蔣雪峰當選為作協主席,江油詩人有了更大的凝聚力。協會成立的時候,只有 5個省作協會員,現在是 23 個,在四川省所有縣級市里面名列第一,F在他們總共 66個會員,其中大多是寫詩的。蔣雪峰說,“我就是一個丐幫頭子,帶領大家去化緣。”他動用自己的各種人脈關系來幫助大家,全國現在有十多個雜志都出過江油市文學作品小輯。這批寫詩的人,如今被外界稱為“江油詩群”,也因為這一部落的存在,江油成為外界廣泛關注的詩歌重鎮。
盡管頂著李白故里的桂冠,但江油并不僅僅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城市,“江油詩群”也不是江油“土著”的專美。江油市區所在地中壩鎮,歷來工商云集、人文薈萃,歷史上是四川四大名鎮之一。三線建設時期,國家有一批工礦企業和科研院所在江油布點建設,主要涉及冶金、航空、能源三大工業門類,一時間外來人口大增,讓江油變成了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工業城市、移民城市。“江油詩群”的主力陣容,除了那些從八十年代開始寫作堅持到今天的當地詩人,比如西娃、劉強、桑格爾、蕭艾等等,也有蒲永見、陳默實、龔志堅這樣一些外來者,他們的到來,使得江油詩群實力大增。
其中,蒲永見在江油詩群的發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蔣雪峰正趴在稅務局辦公室一堆財務報表中操心勞神,門口一暗,一個瘦高的男子走了進來,絡腮胡須,臉部線條刀砍斧削,穿著一條花短褲,他問:你是不是叫蔣雪峰?我是蒲永見。蔣雪峰立馬站了起來,握手、取煙、請坐、倒茶。
蒲永見出道早,那個時候已經是一個很有名氣的詩人,是詩歌權威刊物《星星》詩刊培養出來的攀枝花詩人。他的作品激情充沛、語言靈動,有現代詩的氣場。他有一首寫母親的詩,在《星星》詩刊居然發了兩次。他是追隨愛情來到攀枝花的,通過“人才引進”調到江油電視臺做記者。他在攀枝花的時候就有自己的詩歌江湖,來到江油又開始組織自己的詩社,他是來拉蔣雪峰入伙的。
那個時候,現代詩歌風云激蕩全國,江油也不例外。蔣雪峰與當地一幫民間詩人、酒鬼、浪蕩子一起,“寫詩、辦民間詩報、朗誦、彈吉他、打架、留長發、聽喜多郎音樂,言必瓦雷里、道德經、禪與心理分析。”這些人都把詩歌當主業,其余皆視為偏門。當時蔣雪峰癡迷于卡夫卡,近卡者愁,眼神憂郁,血液里萬馬奔騰,還有一千只白鶴。
他拒絕了蒲永見的邀請。那個年代是詩歌的唐朝,詩人就是明星,游俠天下,逢州吃州,遇縣吃縣。蔣雪峰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生存條件好一些,他的家就成了車馬店,每到假日,散落在江油各地的詩友們便蝗蟲般紛紛進城,放歌縱酒。有這樣一群兄弟姐妹,蔣雪峰認為自己在江油已經一覽眾山小了。
但是他們兩個人最終還是成為了兄弟。蔣雪峰說,蒲永見是條漢子,為人仗義,一身正氣。在電視臺的時候,他把詩人劉強、雷心雙從偏遠的鄉下招聘到他承包的頻道。而他負責的頻道,因為敢于碰硬、敢于報道熱點問題,被市民稱為江油的《焦點訪談》。他在酒局上聽到有人說蔣雪峰的壞話,手中的酒瓶可能立馬就會砸過去。他不能忍受庸常對詩人兄弟的輕賤,這是他的底線。
在這樣一個功利至上、娛樂至死的時代,一個地方有這么整齊的詩人群落,寫作風格各異,卻像兄弟姐妹一樣團結互助,實在是一段佳話。
如今很多年過去,每次酒后送蔣雪峰回家,蒲永見都會在小區門口守候十分鐘以后才走,主要怕蔣雪峰轉身又跑出去喝酒。蒲永見覺得,雪峰前些年大病過一場,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折騰了。這件事是蔣雪峰后來從司機那里聽來的。他為此寫了一首詩,題目叫《兄弟》。這是一首口語詩,有不動聲色的深情。蔣雪峰一直主張“說人話”。江油詩人普遍有豐富的審美,這些年他們接觸、熟悉了口語詩,也拓展了自己的寫作邊界。其實,當年出生在江油的李白,就是一位地道的口語詩人。
1998 年,《星星》詩刊在江油組織召開蔣雪峰作品研討會,詩人楊牧將來自江油的三位詩歌同儔——蔣雪峰、陳大華、蒲永見——合稱為“江油三劍客”,這一說法很快就傳開了。三人因詩歌結緣,相互欣賞,兄弟情深。按年齡來排,蔣雪峰最小。陳大華是老大,如今做了青城山上的隱士,晴耕雨讀,吹簫弄月。老二蒲永見,這個當年在蔣雪峰眼中長得有像港版街娃和落魄搖滾歌手的詩人,有著縝密的思維和強大的執行力,那次蔣雪峰的作品研討會,他從領導講話的起草,一直到經費、酒店、車輛的落實,連續三天高強度工作,環環相扣滴水不露。江油近年來承接了很多全國性的詩歌活動,都離不開蒲永見的操心勞神,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后來成為江油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江油市文聯主席,當然不是偶然的。
他尤其喜歡為詩歌服務,他認為那是天空下最美麗的工作。每年的清明節,他和蔣雪峰都會帶著江油作協會員到李白故居祭祀李白,今年是第八年。
我去江油,油菜花開。昌明河穿過市區,直奔涪江而去。次日早晨,在這個依然飄著人間煙火的城市里,我終于品嘗到了聞名已久的江油肥腸。自古以來,肥腸佐干飯就是江油人的標配早餐。但我已經記不得那天午飯時吃過什么了。只記得“江油詩群”中的詩人一個個到來。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很快就離地三尺了。
詩人蒲永見。2018 年 3 月,江油。攝影:仲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