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田,男,1958年10月生。獨立詩人。出版詩集《邊走邊唱》、《然后》、《太平街以東》,1994年第三屆柔剛詩歌獎主獎得主。
布羅茨基:十二個哥哥在路上
挨千刀都不死的傲哥
卻死在證明自己的長路上。
少年時,就獨自行走
用自己證明世界,向天空索要未來
他們為了成就自己而捉住你
他們的審判是贊美,他們的詛咒是追認
高墻里面一個人
披星戴月不停地掄動斧頭
劈木柴,劈意識,卻不劈監守
筋哥錚錚,既便自己拳頭斷了也不歇止。
你生來穿上戰袍
一生未曾脫去,但你的詩是飛翔的
你的心態是平和的,越過鐐銬
斧鉞、長槍,與衙門
優雅的詩韻使那條冰冷長腿停了下來
齒輪、能源、電氣、半導體
跛子古拉格群島
止步在劈木柴的斧頭前
柱拐的長短腿因你的證明落荒而逃。
七月跛子
長短腿時辰
不把詩歌作數的舊世界
文明的孩子以詩為藥,以自己為藥引
海水荒蕪,咖啡豆發酸
楞哥啊,用詩歌向世界證明
跟以扯淡去證明星空有什么區別?
定位自己為詩人,是人世間最大的冒險。
你年少時就證明過
那一天,鳥兒飛過天際
(你不證明,這世界也會自動腐爛的)
這世界經不起一再被證明
你以證明自己的方式
證明世界,又以他證的方式來證明自己
得瑟哥因證明與被證明相重疊
患上了證明綜合癥。
傲哥為美而高擎
但酒場空寂,女人荒蕪
天空依然污濁,證明世界純粹是條歧路
證明自己似是多余的
那些看不見的在決定著看得見的
這就是天道,你站在高墻對面
以自證去披露天道
但詩歌即扯淡,詩人是個虛設的名詞。
舉重哥啊
我算是看明白了
肉爛在湯里,而湯被別人喝掉了
是這世界值得你證明
還是你值得向這世界證明?
熬自己為湯,贊美殘損的世界
筋哥傲哥背時哥哥
無知的哥哥呀,一條道走到黑圖什么?
全世界只容得下一個你這樣的人
只一個,加半個都是多
就像億萬顆精子,最終只有
一顆抵達宮床(兩顆以上是例外)
海浪和流沙不停打磨
滿月之夜的海潮迷失了自己
獨陽哥,你這高額頭大下巴的外國佬
舉起世界卻辜負了花酒。
人生春短夢少
你卻總和自己過不去
高傲哥的春天,酒場孤寂,呼吸如鼓
年復一年證明個鬼哦
死是不在場,活著是寬憫
融身于大自然吧,不再掄斧劈木柴
去看紅樹林晝夜在潮間帶嬉戲
沒有得瑟哥的九月
退卻是灘涂,進一步即海水。
那個轉場過來的米沃什
活得比你米多了,也沃得多了
可你生來便無場可轉
小小少年把太陽劈下了山
把月亮也劈下山,猶太裔斯拉夫人美籍
詩人勺子哥,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高峰而仰止。
這世界分為三種
一種是瓜,另一種是吃瓜
還有一種是種瓜者
筋哥楞哥孤傲哥,短命的哥哥已證無可證
一生都落到了話柄之上
可是,沒有一根筋,作愛有何用?
沒有二楞子,世界起什么用?
沒有了得瑟鬼,還要這世界干什么?
向世界證明自己本屬荒謬
恰似在朋友圈點贊
別人手機成為證明自己的廣告欄目
從詩出發,以隨筆獲貝獎關注
詩歌內外的勺子哥,徹夜燈光連綴星辰
為勞什子獎寫作
不如說是那什么獎沾了你的光
不如說是你的寫作在提升人類的精子質量。
孤傲哥使天際變曠遠了
后來,上善之水終于開啟你的慧根
筋哥轉身為草木
在深水靜流里,做回自己
威尼斯水哥輕撫命運
流水中的月光重啟生命之歌
此后每回上天的大陽,都在水里洗汰過
阿赫瑪托娃、奧登、茨維塔耶娃
悲憫音符經由你傳遍全球。
你自個兒玩去吧
長路上的哥哥,詩歌始于命運
止于海水,抱著你的貓
在城市之間慢于時光
記得帶一位伴侶、幾個燒餅
多喝茶,少喝咖啡
那個寫小說的巴爾扎克也是喝多了咖啡
另一個跛子已經上場了,你懂的
枕水而眠吧,濤哥海哥不盡的無畏哥。
2022.10
杜尚記
馬塞爾·杜尚
法籍美國人,生于1887年7月28日
死于1968年10月2日。
1905年,18歲時
為了逃避服兵役去學畫
成了一名藝術家。
畫作:1912年《正在下樓梯的裸體》
1913年《自行車輪》《泉》
1919年《長胡須的蒙娜麗莎》《新鮮的寡婦》
其間,用一個小便池參展
撬翻了整部藝術史。
杜尚的職業不是畫家,是國際象棋手
他否認別人稱他為達達主義
及超現實主義的創始者和代表人物
杜尚要心靈的自由
他不認為自己屬于任何流派。
2022.10
香荷
半個少女走在鄉路上
以花朵形狀,找尋銀河系外的行星
風一般的搖曳
伴隨布谷聲;荷葉
緊貼水面
用回憶償還前生的債務
足庵,或竹庵
朗朗書聲飛出來
草尖上的露珠,童年一樣歡快
歡顏里,牛羊發情
人類下地
高過花期的香氣,去了又來
半口池塘,荷葉見風長
一名女青年走過來
把書翻到下一頁;正午的太陽下
田野害上了陳年氣短
跑過去的老板,于粉黛之間
縮回半張臉
在萍雨之間出生
荷葉不識字;它沒誤花期
卻有穿制服的思想
死到生的過渡中,它曾為肉身所困
直至一縷清風豎起來
憨憨地走動
2022.5.21
火車站,聞及廣玉蘭
候車室等半天
準備乘坐綠皮火車去高原
那兒離云朵很近
靜坐了一會,聞到廣玉蘭的幽香
當時并不知其名;傍晚發車
次日上午抵達
但沒摸到想像中的云朵
回到出發的車站
去找那棵香氣四散的高樹冠
后來路邊,就能見到縷縷米白的垂懸
五月,余香六、七月
2022.5.13
去調風鎮,路兩旁的桉樹林
彼時,數人一輛越野車
沖進雨夜
到調風路口轉向
朝九龍山駛去。黑夜誘惑了我
數月后的一個白天
我乘坐客運中巴重走此路
發現兩旁的桉樹列隊
樹樹修長而白皙,像苗條的俄羅斯少女
樹皮自然剝落,少女剛剛出浴。
鄰座操當地口音的婦女
牽著小孩,像一株翠綠幼苗
倚著大桉樹生長。
2022.6.5
少數人,站在海里釣魚
北部灣邊沿
波濤連接瓊州海峽
人們穿下水褲,站在海水中
垂釣;一個,兩個,三個
五六、七八個,風中的石頭將自己
砌進了燈塔,桅桿紋絲不動
垂釣者,不拎魚上岸
2022.6.3
動車站廣場,看見一株木棉樹
此時是夏季
這棵木棉已長齊綠葉
藏身在清涼里;在先花后葉的早春
明天的女子獨自攀上樹梢
去攬云朵
當時,我從她身邊經過吹著口哨
2022.5.10
風痕
那個寫字者留了下來
抓住詩意腳后跟,以落葉的弧度
鉆進史籍。站在冰上的人
認為腳下是陸地,冰很快就融化了
他們回到水里;只有會飛的
才能和風擁抱一下。
小小廣玉蘭
聚攏,眾生便不可見。
風葉空明,一張無弦琴在陰影中
打個照面就散開了。
風無心地吹來
你是在筆劃中讀到的風痕。
詩意是無形的
無需命名:千山之巔并不長樹
萬水之源無河流。
巧智者,看得見落葉
感受不到風。毛是無辜的
但若以皮自居,會把人間一再用舊。
2022.5.30
赴山水
春去了,
桃紅成塵。
夏天露出骨頭,人們會躲藏到陰處,
巧者為上,拙者為下,
樹冠以它的厚顏令暑熱成空。
被留置的太陽懸在水面,
朝人間脫敏。
那只飛離的小鳥,它轉頭的瞬間
與我重逢,雨水能夠回流,
歲月是可以交替的,
天際宛若故舊。
2022.5.16
路過塘下,見筑河堤的人虛晃一下
瞬間的破綻
使我窺見了人類之美一一
人員接龍:
下一個臺階的人
將別人雙手遞到自己手上的泥塊
扭身傳給上一個臺階的人
像機器不停地動作。下一個臺階的小伙
這時虛晃了一下
上一個臺階的少婦依慣性伸出雙手
當發覺對方是空手,少婦用神情
并輔以她的動作回應
一一詩行,形容不出她。
松箬運河往北是塘下。
冬閑水枯挖河泥
一隊人馬從河床排列至堤岸
一人雙手接過泥塊,扭身傳給上一個人
上一個人,再依樣傳給上一個人
泥塊傳到河堤上
壘筑成習俗。
那些年,經常往返松門與路橋之間
塘下是必經之地。
后知塘下是戴復古家鄉。
一一人走陸路,鄉村公路泥濘
貨用船運,塘下以遠是新河
過澤國之后,再半個時辰就是路橋長街
臺州六縣在此買賣。
2022.5.16
下午茶
谷雨茶下來
就入夏了。一滴水
是一切的開始,關羽拔出閃電
五月十三,流淌與凝固
奔騰或藏匿
磨刀雨點亮的青芒,緊隨你。
這世界只存在兩種人
徒步者,和駕車者
均被水所生,并為水而活著
比人類更早的水
有它自己不確定的方向,與細節。
一滴水吹起口哨
并不是想要去參加比賽
徒步者住水邊,林草茂盛的地方
可以阡陌,可以山野
譬如夏枯草性苦寒,清火明目
在一切之前,更接近神。
2022.6.12